给朋友写首哪怕再烂的诗

2023-07-07 11:01:48 来源:中国金融新闻网

四月,天坛百花亭前甬道两旁,西府海棠盛开,游人很多。那天,我坐在长椅上画海棠花和看花的人,一位妇女从我身前走过去几步,又折了回来,站在我身边好半天,我以为她看我画画。常在天坛画画,看的人多,练就得脸皮厚了。谁想,我快画完的时候,她突然问我:“你是不是姓肖?”我点点头说是,她接着说:“你就是肖复兴了不是?”我仔细看了看她,七十上下的样子,想了想,好像并不认识。她显然看出了我的疑惑,立刻说出一个人的名字,然后问我:“还记得他不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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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记得,是我小学的同学。那时,他家住北官园,我家住打磨厂,离得很近,我常到他家玩。印象最深是四年级的寒假,他给我一张戏票,让我去广和剧场看戏,京戏《四进士》,他爸爸演宋世杰。那是一场业余演出,他爸爸是一个单位的头儿,也是票友,过了一把戏瘾。我不喜欢一句词咿咿呀呀唱半天的京戏,看到半场,竟然睡着了。再去他家,他爸爸问我戏演得怎么样?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,觉得怪对不住这个同学的。

我们一直到初中都是同学,同样爱好文学。初二,班上办了一个板报《小百花》,我和他是主要文章的写手。上高中的时候,他考到另一所中学,来往少了。有一年,小学同学聚会,又联系上,才知道他和我一样,当年也去了北大荒,北大荒地方太大,彼此没有音讯。幸运的是,我们两人后来都考上了大学,算是赶上了人生的末班车。

聚会那天,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,说他爸爸还记得我,最近在报刊上看到我的文章,常说起我。他对我说:“你要是能去我家,我爸不知得多高兴!”

我去了他家。他家已经搬到复兴门外的楼房里。他告诉我,是他爸爸落实政策后,新分的房子。算算有十多年没见了,他爸爸妈妈见到我非常热情,赶上饭点儿,一定留我吃饭不可。饭后,他爸爸兴致来了,清唱两口京戏。那一阵子,我常到他家,我们两人都还喜欢文学,我便带去我写的诗,读给他听,让他提提意见。我没有太在意,他还有个妹妹,比他小七八岁,也常坐在一旁听。

这便是我在天坛里见到的她,一晃,四十多年过去了。

“想起来了吧?”她问我。我忙点头,说出她的名字:“你不是小芬吗?我第一次去你北官园家,还没有你呢!”

“后来你去我们新家,常带你写的诗给我们读。我听不大懂,也爱听。印象最深的,有一次你写的什么风的诗……”她笑着说起往事。

那时候,我和她哥哥都刚三十岁,依然对诗一往情深。她说的那首写风的诗,我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。

我和他哥哥大学毕业之后,还有联系,后来彼此都忙,渐渐断了联系,想想有小四十年了。我问起她哥哥和她爸爸妈妈,她告诉我都去世了。这让我很吃惊。她爸爸妈妈年龄大了,去世了,能想象得到。她哥哥和我一般大,怎么这么早也走了呢?

“咳!我哥他什么什么都不顺,心情一直不好,又遗传了我爸爸的高血压冠心病,前几年,一个跟头倒下,就再也没起来。”

眼前的西府海棠开得正旺,却一下子和我一起伤感得失去了颜色。小芬劝我:“什么人什么命,我哥的性格太闷,遇事爱憋在心里。我就劝他,憋在心里憋成蛆,管什么用?他不听呀!”

在天坛,我和小芬聊了好久,最后送她出天坛北门,问她家还在复兴门吗?她说,现在她自己的家住在那里。在车站等候公交车的时候,她邀请我去她家。我客气地说:“有时间一定去!”这话她不爱听,问我:“什么叫有时间呀?”然后,快人快语道:“甭管你有时间没时间,都得抽空去我家一趟!我还有东西给你呢!”

这让我没有想到,问她:“什么东西?”

“这我先不能告诉你!”她冲我卖了个关子。

没过几天,我去了她家。应该是轻车熟路,却费周折找了好久,几十年未到,变化太大,周围建起了好多高楼大厦,原来她家住的那几幢楼房显得破旧,有些老态龙钟,夹在新楼群之间,好像有意做个时代变迁的对比。不过,是复兴门,命定般,她家和我有着缘分,即使她哥哥不在了。

她家重新装修过,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,记忆,在几十年时间如水流逝的冲刷下,变得不那么可靠,青春往事,变得遥远而不可捉摸。

她很高兴我的到来,坐下没一会儿,她就拿出一个笔记本,是那种牛皮纸的工作日记本,递给我看。笔记本有年头了,纸页都已经卷角,有些褪色污染的封面上,用钢笔写着她哥哥的名字,是用那种鸵鸟牌的纯蓝墨水,那时,我们都爱用这样的墨水写字。

“你哥哥的?”我问。

她点点头。

里面抄的全是诗。我以为是她哥哥当年写的。

她对我说:“你再好好看看!”

我仔细翻看着,觉得有些像我写的诗,但不敢确定,有些似是而非,当年我写过这么多诗吗?

“真的是你写的,你忘了吗?当年你到我家里来,都是把诗抄在一张纸上,读完之后,我哥就把这张纸要过去,你走后,他就抄在这个本子上。”说着,她翻笔记本,翻到一页,对我说:“你看!这就是我在天坛时候对你说过写风的诗,别的诗,我也不大懂,就这首诗,印象很深!”

题目是《写给风》,诗很短,只有几小段:

冬天,你是个漂亮的白雪公主,

你所到之处,

都撒下洁白的花瓣。

春天,你是个神奇的画家,

你涂抹的地方,

都变成五彩缤纷的画卷。

秋天,你是个卖金子的商人,

你真是太大方了,

把所有的树叶都镀上一层金光。

夏天,你是个顽皮的孩子,

你在草地上撒泼打滚,

又吹起一支支蒲公英的喇叭。

对这首诗,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。回忆一下,似乎是不再去他家后,便也不再写诗了,一切,被我抛弃得那样快,却以为是无疾而终。

但是,读完之后,我非常感动,不是觉得这首诗写得好,而是为我的这位老同学。他居然还抄下了我的这些幼稚蹩脚的诗。我很惭愧,后来和他竟然没有了联系。有的朋友,即使见不到面,即使你把他忘了,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着你,鼓励着你,就像风,看不见,却吹拂着你,温暖着你。

手里握着这个笔记本,我说不出话来,头不敢抬,不敢望小芬。四十多年的时光无情地流走,却又有情地留在这个笔记本上。

小芬对我说:“你把这个笔记本拿走吧。我哥不在了,留个纪念吧!”

我不知说什么好。手里的笔记本沉甸甸的。

日后,我想起了前几年在美国印第安纳波利斯市,这里是作家冯内古特的家乡。有一次参观冯内古特纪念馆,看到当年他写过的一段话,大意是:“艺术是一种非常人性的方式,能够让你的生命、让你的灵魂成长。比如,你给朋友写首诗,哪怕写得再烂。”抄在朋友笔记本上我写的诗,写得再烂,即使不能让我的生命和灵魂成长,却能够慰藉我的心,还能够拾起那些被自己遗忘的友情和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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